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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章 血雨應無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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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祝——陰!”

易情怒氣沖沖地踢開槅扇。繪著神吏天丁的門頁轟然倒坍,飛揚塵土間,金身神像前紅燭飄搖,供奉的香花被巨響震顫而起。天頂似是在嗡嗡震鳴,塵沙從梁木上瀉下,幾個著碧紫對襟衫子的女子驚叫出聲,從紅衣門生身邊倉皇退開。

攢動的人影間,祝陰紅衣如血,在南宗祖師像前背手而立,面上噙笑,卻笑得有些發僵。

那群妝扮女子皆是從山下來奉香的香客,天壇山裏有個月老殿,裏頭竟也立著個元始天尊像和月老像,左近的朝歌人遇到困厄都會來此進香。香客來的多是求平安吉祥,偶也有些是似她們那般求喜結良緣、多子多福的。祝陰生得眉秀神清,便常被香客女子們簇擁著挑弄,勾起袖尾,還會往他懷裏塞滿香帕。

見易情踹開槅子進來,女子們先是驚愕,旋即圍上來戳著易情叫罵。一張張抹粉的白面環著他,桃紅花紫的襖裙繞著他打轉兒,十幾只藕白的手交疊著推搡向他,腕上的銀鐲子叮當撞響,圍得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實墻。

她們開口叫罵道:“哪兒來的半生子不熟的渾小子?莽莽撞撞,撞壞了無為觀觀門,還嚇壞了咱們的小祝道長!”

易情靈巧閃躲,冷笑道:“我哪兒有嚇壞他?你們知道他做了甚麽壞事麽?反倒是他嚇壞了我!”

女子們見他盛氣淩人,不由得退卻。易情前邁一步,將指節捏得格格作響,“還有,他不是你們口裏稱的‘小祝道長’,我也不是甚麽‘半生子不熟的渾小子’。”

“他是我師弟,”易情威脅似的微笑,露出一口白牙,“我是他大師兄。等會兒我要來管教他,這是咱們觀內的事,外人休來插手。”

奉香女子們皆是潑辣性子,還欲開口再鬧,卻借著敞開槅扇裏傾進的天光望清了他的容顏。細細的浮塵猶如燦金,游離於空,但見他面龐瓷白,明眸皓齒,水月觀音似的清俊,當即驚愕失色,口裏連連喚道:“哎呀,好俊的小郎君!”

有女子發覺他與山下神像面貌如出一轍,頓時大為驚駭,叫道:“方才他說…他是小祝道長的大師兄?那…難道他…他便是…天壇山首徒……”

易情朝她們齜牙咧嘴地笑:“看來你們認得我,是罷?那便好說了。姐姐們,你們改日再來進香罷。”他伸手指了指祝陰,“我同我師弟有話有談,下回再將他借給你們使。到了那時,你們要借他多久都成,不必還回來。”

女子們忽而笑靨如花,拿羅帕掩著口吃吃發笑。一行人聽話地往門邊徐徐退去,曳起的裙擺像斑斕的彩雲。易情隱約聽見她們的笑語:

“小郎君說的話,咱們自然願聽。罷了罷了,今兒咱們暫且走了,改日再來。到那時來了,倒也不必尋小祝道長,找這位小郎君也成……”

香客們三三兩兩地離去,道觀裏一片冷寂。裊裊的香煙從祖像前燃起,飄蕩在他倆之間。易情眼中笑意漸斂,面上猶落寒霜。他逼視著祝陰,可祝陰眼覆紅綾,一動不動,似是對來勢洶洶的他絲毫不懼。

“師兄今日來找我,是為何事?”過了片刻,祝陰方才恬淡地道,易情愈是殺氣騰騰,他便愈加平淡如水。

“你誆騙了我那麽多回,心裏也不曾發虛過麽?”

易情從系帶上掏出一卷經折書冊,冷笑著抖了抖。封皮上糊的紙掉了,上頭本寫的是“文易情仙傳”幾個大字兒,如今卻露出了底下包著的《雲笈七簽》。這是他在書齋裏搜來的,祝陰那小子只能騙他一時,不能騙他一世。

“無為觀裏的華美盛景全是靠微言道人的幻法符假裝出來的,沒有譙樓、大殿,玉兔也沒睡進一間好寮房裏…”

白袍少年冷聲道,“可只有你的衣衫是真的,你身上穿的赤衣外頭罩著一層上好龍綃。整個無為觀窮得響叮當,只有你富得流油。你在入門比試時明知我便是文易情,卻仍放任兇魂殺我,又編了謊話,假意說尊崇我。”

祝陰只是靜靜地聽著。

“先前一個月你又誆騙我,說師父在西崖閉關,害我在那兒足足跪了一月。可她老人家其實在東崖休養,你就是誠心作弄我,不讓我日子過得順心遂意。”易情又前邁一步,直逼到他面前,冷硬地道,“…為何?”

“甚麽為何?”

“我問你——為何總要處處針對我,同我過不去!是我回觀礙了你的事麽?”易情兩眼陡然怒睜,疾喝道,“你說的話全是謊話,你究竟為何要三番五次地侮弄我,又要假意尊奉我!”

易情本不是這般急躁的性子。往時他是作弄人的一方,卻也不厭惡於被人作弄。頭幾次被祝陰坑害,他心裏尚且覺得無甚所謂,可當祝陰在師父之事上誑騙他時,他忽而心頭火起。

喝聲回蕩在殿閣裏,水波似的回響。祝陰半個身子都在陰影裏,笑容也是陰慘慘的。可笑意卻一點點地褪下,最終,祝陰撇下嘴角,露骨的嫌惡之色浮現在面上。

“師兄還不知道祝某這麽做的緣由麽?”

“不知。”易情簡扼地答道,怒視著面前的紅衣弟子。

“因為祝某…”祝陰微揚下巴,顯露出幾分無端的傲氣,聲音冷若冰霜。

“…嫌惡極了你。”

一剎間,殿閣中寒氣四溢,騰騰殺氣凜若秋霜。祝陰身後立著的海瓊子像似是突然身形暴漲三尺,慈眉善目化作癲狂。空廖的殿閣裏,斑斕壁畫仿佛在紅土墻上游動扭曲,雲霧縹緲,龍影隱現,四處森冷難當。

易情註視著祝陰,牙齒、雙股卻在禁不住地格格顫抖,仿佛被毒蛇覬覦的獵物。他似是第一回 見到不再偽飾、不再微笑的祝陰。祝陰的神色清冷,口氣像是在對著一只螻蟻:

“祝某嫌惡透了你,見第一面時便開始憎惡你。你身上沾了妖魔穢氣,連縛魔鏈都難以掩住那教人厭憎之氣。你礙著了祝某,教祝某心願難圓。”

“師兄,讓你入觀門是祝某生平最後悔之事,自那往後,祝某夜夜難寐,悔恨交加,時而問自己為何不在初見時就將你除去。祝某無時不刻都在想,你究竟甚麽時候能下陰曹地府?”

祝陰索性不再遮掩,咬牙切齒,口唇一開一合,吐出惡毒言語。

易情聽了,神情未變,卻道:“告訴我,祝陰。你為何這麽恨我?”

這師弟對他的怨恨頗深,簡直教他莫名其妙。易情想不通,在上山之前,他倆素昧平生,怎會結下如此深仇大怨?

“師兄有一句話說得不對。祝某先前對師兄所言並非盡是假話,有一句話確實不假。”祝陰斂起逼人鋒芒,淡漠地道,“祝某著實…十分厭惡妖魔。”

易情楞了一瞬,他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身世經歷盡是假的,可對妖魔的痛恨卻貨真價實。

祝陰漠然地道:“師兄方才問了祝某幾個問題,如今輪到祝某發問了。”他猛然伸手牽起易情頸中鐵鏈,將易情狠拽至面前。兩人額頭相抵,似能聽見彼此憤激的心跳聲。祝陰面色陰翳,直截了當地發問:

“大師兄,你究竟是人,還是妖怪?”

易情冷視著他。

“不必遮掩了。”祝陰說,“祝某都如此直白坦率地說出對你的憎惡,師兄就不能如實以告麽?”

鐵鏈勒得脖頸生疼,易情望著祝陰片刻,忽而露齒而笑。他揚起面,譏誚地道:

“是啊,我就是你最恨的妖鬼。”

剎那間,祝陰殺意暴漲,眉頭一蹙,擡手便驅使流風卷上易情周身。可易情卻更快,一掌推上他腕節,將他手掌帶向另一邊。

乘祝陰分神,他像活游的魚兒般從師弟手裏掙脫,在地上滾了一遭,又迅捷地蹦起,警惕地同紅衣門生拉開距離。

殿中狼藉一片,寶漿瓶的花瓷裂了滿地。兩人踏著碎瓷,煞氣騰騰地對峙。

祝陰面色發暗,周身纏繞著呼嘯疾風:“大師兄…從一開始便是妖麽?”

“祝某聽微言道人說過,師兄自幼被師父撿回觀中,撫育長大。莫不是你使了甚麽障眼法,瞞過了師父和道人眼目,這才做得天壇山首徒?”

祝陰又切齒道,“你竟也有機會榮升天廷,直到靈鬼官發覺你真面貌,將你鎖上縛魔鏈後丟下九天來。如何,祝某說得不錯罷,大師兄?”

易情淡聲道:“任君想像。”

紅衣門生冷笑,“師兄是打死也不願說清來龍去脈?罷了,祝某殺了萬餘只妖魔,本想除盡天下穢惡,卻不曾想到——”

“——師兄,竟就是離祝某最近的穢惡!”

倏然間,怒號狂風於四方湧起,瀟瀟風聲猶如虎嘯龍吟。祝陰怒火滿腔,幾近傾盡全身寶術之力,舉手翻掌盡皆掀起急風。

易情將頸上鐵鏈圈在臂上,甩到梁柱上,頂著風穩住身形。他一晃手,水墨自指尖流瀉,在殿柱之間畫起相結的長幡。

他順著長幡攀到梁木上,正臨祝陰頭頂。先前他在入門比試時偷了許多刀片子,如今便用墨術在手上一柄柄地畫了出來。

易情指間夾著五六枚刀片,從梁上一躍而下,向著祝陰頭頂劈落!祝陰亦猝然擡手,風刃從袖裏蕩出。

眼看著兩人將鋒刃相接,可就在那一剎間,從旁忽而探來一柄潔白無瑕的紙傘,橫插於兩人之間。

疾風、刀刃在觸及那紙傘時竟忽而消彌,仿佛一切都從未發生過。

“停手。”

晦暗裏有人淡淡地說道,無一絲起伏,似是個年輕女子。

不知何時,她已立在了寶殿之中,裙裳雪似的潔白,仿佛不染半點塵埃。

易情和祝陰怔然地收手,滿是塵土的面頰望向那在殿中兀然出現之人。

他們的師父,天穿道長正佇立在那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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